三十多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小女孩。那一年,她家里险遭灭顶之灾。
她的父亲,是她们全家的顶梁柱,在一个军用渡口当一个小小的尉级军官。一纸军令:大军远征即将过河,令他提前做好安全保障。这个父亲平常工作不多,此时有事可干,兴奋异常。他沽来好酒,与部下和船工们祭拜河神、船灵,还饮酒欢庆,一时间渡口彩旗飘舞,锣鼓喧天。
当大军兵临渡口,这个渡口主管却酩酊大醉,怎么也弄不醒来。船工无人指挥,河边混乱一片。大军长官是位著名上将,勃然大怒,当即命令对他实行战场纪律:枪决,立即执行。
这个女孩不同凡响,不愿坐等父亲死去,她抹掉眼泪,央求上将说:我父亲为祈祷大军出征获胜而饮酒,他念及将军的神威,想像大军凯旋而归的情景,一高兴多喝几杯就醉了;请将军看在我父亲年老、平时尽职尽责的面上,饶他一回。
上将拒绝了。
女孩又说:我求将军等我父亲酒醒之后再行刑,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这回上将答应了她。
女孩见醉卧不醒的父亲暂时不会死了,她果敢毅然地转身,指挥若定,迅速有效地恢复了渡口秩序。她自己也跳上一艘船,亲手撑篙、摇橹,运渡士兵。船行水中,她放声歌唱:
河水啊你无穷尽地流,
我的爹爹就要被砍头。
我手握船橹使劲地摇呀摇,
一心盼望将军早日灭掉敌寇。
歌声悠扬、凄清,飘荡在河面上、河的两岸,听者无不为之动容。屹立于万军之中的上将也十分感动。等大军按时有序地全部渡了河,上将下令,免除了女孩父亲的死罪。
看到这里,有些读者要会心地微笑了:这不是一个现实中的故事吧。对,这是三十几年前的我读到的两千多年前的故事。女孩名叫女娟,是有数的几名能进入中国历史文献记载的少女之一,那位上将也是位历史名人,他是春秋时期的晋国名将赵简子(也是在著名的“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里,剿杀得中山狼无路可逃的那个狠人)。通过阅读,在我十一二岁的、纯净少年的心灵里,女娟复苏了,她就像我生活中的朋友一样亲切、可敬。三十年来,她就呆在我的体内,伴随着我的呼吸,她那被历史记录固定的生命,也像是在缓缓生长,已渐渐变成我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给《倪淑英》写序,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女娟。女娟和倪淑英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我可看不出来。实际上,她们的差异是那样大,女娟幸运地救下了父亲,而倪淑英再怎么拼命,也不可能救活她父亲。她能做的,只是替父亲报仇——在她还年幼的时候。
因此,《倪淑英》是一个过于残酷的故事,是一个小女孩在煎熬中快速成长的故事。她在半年的时间里,拥有了别人可能一生才能有的生命提升。在这个故事里,倪淑英由一个有着纯净心灵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杀人狂魔,然后再试着一点点变回她自己——她当然不可能完全变回去,但她竭力想变得更靠近过去一些——我看着这个过程,就像我小时候看女娟站在船上,歌声飞扬,我屏住了呼吸,我提心吊胆。虽然我明明知道,她们依据自己的生命之力,正在创造、而且也确实创造了奇迹。
这等于说,倪淑英跟女娟一样,也是个传奇人物。而在我们平庸的生命里,那是我们倾注怎样的渴慕之念才能一睹芳容的传奇之人啊。我爱她们,以至于模糊了她们的乃至是我自己的年龄,就像我还是那个三十几年前的小男孩,不再长大。我心地干净,满怀善念,我需要她们活着并且幸福、美好。
这是个拨动心弦的故事。一个在电视台做摄像师的朋友,偶然间读了这个故事。他激动难宁,对我说:你一定不要让它随随便便就拍了电影,你得等我的女儿长大,让她扮演倪淑英。说这话时,他女儿才一岁半,距她长大到倪淑英那年龄、能承担那么残酷的世事,还有谁也不知道世界会如何演变的十余年。被他的手紧握着,我就明白了:这也是一个渴慕奇迹的人,是拒绝长大的人呵。
这就是我在故事开始前要说的话。我盼望着倪淑英也能进到你们的心田,就像三十几年前女娟走进我的心间一样,她将呆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无声无息;岁月流逝,我们老去,可是她只缓缓生长,以此确保住我们心底那一块纯净的、渴望奇迹的、拒绝长大的空间,不会消亡。
(《倪淑英》系作者的第二部武侠小说,即将由台湾明日工作室出版。此文为其序。)
(黄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