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鲁西平原。小时候老家四周全是树,鸟儿也多。尤其是春返大地时,鸟儿跳跃翻飞在枝条树叶间,耳边充满了鸟的欢叫。古人说,“以鸟鸣春”。的确,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柳条开始绽绿时隐隐约约就有了鸟鸣。春闻鸟鸣,那么温婉,那么空灵,那么缥缈,而又贴近。故乡的鸟与童年连在一起,它们是随着我童年的流逝而声容渐疏的。
那些鸟儿都平平常常,有燕子、麻雀、喜鹊、山雀、布谷,以及生活在水边芦苇丛中的苇砟子等。
先是燕子,每到春暖花开、杨柳吐翠的季节,可爱的小燕子就会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燕子来时,头些天总在村子里乱扑乱飞,寻旧时窠巢,若旧巢尚在,就径直入住。若旧巢已毁,或是头一年的新燕,便急急忙忙找个合适地方垒巢了。燕子的窝,总是做在通风较好的屋梁下或檐下,没有燕子来筑巢的人家,孩子们总是很失落的。
每年春天,我都盼望着燕子来家做窝。父亲在正对大门的房檐上钉了两根一头削尖的竹筷,上面置一块弧形的青灰小瓦,吸引燕子前来。果然,很快便有双燕欣然飞来。那些天,我搬个板凳,坐在大门旁,津津有味地看那双紫燕飞进飞出,忘我工作:衔来泥土、杂草,一层层垒成暖窝。无论衔泥,无论觅食,出发时都互叫几声,回来也互叫几声,像是叮咛,像是问候,充满了关心与爱意。有一天,我惊喜地看见燕窝内伸出了好几张黄嫩的小嘴:那是小燕子,它们正眼巴巴地等待着父母叼回美食充饥。突然一羽紫燕飞上燕窝,将叼着的食物,放进一张小嘴中,而其他的小嘴则张得更大、伸得更长,发出“吱吱、吱吱”的讨食声。那乳燕嗷嗷待哺的情景,老燕一趟趟不倦觅食耐心哺喂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到了夏季,便是布谷鸟了。布谷鸟体形不大,小小的嘴巴,深灰色的羽毛,喜欢生活在村边的树林里,喜欢鸣叫。它那动听的啼声,被农人们译成多种形象的语言,如 “快快割麦”、“快快布谷”等,成为农事的预告。每每听到“布谷”“布谷”的声音,我们便和它对话:“布谷布谷,你在哪里?布谷布谷,我在阳谷。布谷布谷,吃的啥饭?布谷布谷,喝的糊糊。布谷布谷,是谁做的?布谷布谷,俺儿媳妇。布谷布谷,俺吃行不?布谷布谷,刷锅另做……”布谷鸟在清晨唱得特别的清脆悦耳。它叫人勤劳,不要懒惰;叫人早起,不要昏睡;提醒农人们莫误季节,赶紧播种。在它的歌声里,父老乡亲们荷锄下地,插秧收割,忙碌着一年的收成。
那些鸟儿中,当然少不了喜鹊。喜鹊是北方常见的乡间鸟,它嗓门高,气魄大,仗着“人”多势众,或聚集树梢,或各立枝头,“叽叽喳喳”,“叽叽呱呱”,你比我的调门高,我比你的嗓门大,那阵势不亚于一场大合唱。它那黑白灰三色羽毛依次和谐于一体的形象,显得庄重而不轻浮,活泼而不呆板,加上它的悠然飞翔之姿和清脆的鸣叫,使其赢得了 “吉祥鸟”的美誉,备受人们宠爱。
我家门前有一棵老核桃树,常有喜鹊前来栖息。一次,我忍不住问父亲:喜鹊真能给人带来喜事吗?父亲听了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不能?你仔细听听喜鹊是怎么叫的?我说:不是叽叽喳喳叫的吗?父亲带着些责备的口吻说:你没听仔细啊,不是叽叽喳喳,而是“喜事常常”。
在老家,最多的鸟儿便是麻雀了,那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它们灰褐的羽色、唧唧的叫声实在不讨人喜欢,在花繁草翠、百鸟翔集的季节里,它们似乎隐藏了形迹。而在万木凋零的严冬,怕冷的鸟儿都去了温暖的南国,单余这固执的小鸟儿。在冬季苍白的阳光下,它们成群地缩了脖颈,蹲卧在黄土墙上,或农家门口的树上、柴垛上、草屋檐甚至老母猪的背上,吱吱喳喳鸣叫着。主人撒把秕谷喂鸡,它们便飞扑下来,夹在鸡群里,晃动着小脑袋与鸡抢食吃,那铅灰色的小嘴啄得极准,一口一粒,丝毫不爽。那些闲居的老太太挥动着拐棍驱赶,它们却露出见多不惊的闲散,和老人们捉着迷藏。这些平凡得不值一提的麻雀也让我怀念,现在它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鸟鸣声声,乡亲们“诗意地栖居”,丰满着细节与激情。我一直认为,鸟声是一切声音里最美妙的一种,缘于它们质朴的乡土味。鸟儿是乡村的天使,是乡村用雨水和谷粒喂养出来的。
有时我觉得自己和乡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像候鸟。在外面读书、打工、做生意的我们,只是逢年过节回趟家,过罢年就走;或者只是农忙时回家,农闲就走。这种城市和乡村间的两地迁徙,不也似那些候鸟吗?我们是不是都还记着家乡那些碧草如茵的湖滩?
昨晚又闻鸟鸣声,故乡竟在鸟声里。
(耿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