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哥是老公的病友,虽然同室住着,前好几天我都没在意。原因很简单,老公的病情反反复复,病痛的折磨使他不仅娇气、暴躁、而且敏感多疑。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照顾,他仍然说我不温柔。有一次气极了,我回嘴说我坐月子也没见你多温柔呢。说完摔门而去。
病房外的空气真好,可病房内还住着我的家人,我怎么忍心丢下他不管呢。一个来回还没走完,我就折回。就在我刚要推门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是老公在抱怨,徐大哥在慢言细语的劝:“小兄弟,我们生病是很苦,可她们更可怜。一方面担心我们的病,揪心揪肺的,一方面还要熬夜照顾我们吃喝拉撒,你的媳妇还有工作,熬了这么多个夜,又没个人替换,更苦!女人,还是要心疼。”老公沉默了。门外的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自己的付出终于得到了肯定。可敬的徐大哥,我开始对他有了印象。
从此再见面,虽没说话,但都点头笑笑,自觉不自觉的开始留意对方。徐大哥的病远比我想像的严重。尤其最近几天,夜里常起床,他扶着床沿,一步挪一步,小心翼翼的挪到卫生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中途他还要歇口气。进了卫生间,虽然关着门,压抑了声息,仍能听到他又泻又吐,其实什么也吐不出来。因为他已经二十来天没吃东西了,连水也少喝,只凭打针保命。尽管夜里折腾两三回,他已经筋疲力尽,见了老伴却照例笑语连连,叮嘱老伴晚上早点回去,说自己根本不需要陪床。我看在眼里,心里更敬他几分。
打开水时,徐大哥的老伴向我絮叨。原来,徐大哥是郊区人,今年虚岁60,靠拉板车打短工维持生计。五年前在制止一个流窜的疯子拆桥栏杆时,被疯子用砖头砸了,昏睡了九天九夜,虽捡回条命,但由于未及时下床活动,肠已粘连,现在恶化成了肠梗阻。不能吃喝,疼起来要命。由于有高血压,医院暂作保守治疗,不轻易作手术。
徐大哥的老伴挺洋气的,怎么看都像城里人。一提起徐大哥的病,她马上泪水涟涟,一个劲的说自己连累了徐大哥,埋怨自己要不是体弱多病,下不来力,徐大哥早进城当工人了。也不用为了照顾她窝在乡下,更不会生这病了。
从那以后,我常找徐大哥说话,他是个乐天派,真诚又善良。有时说自己不想动,我知道他是没力气怕摔倒连累我搀扶,也不点破,硬拉着他活动,美其名曰陪我老公。
一次,我们三人正出门,隔壁病室一个小女孩哭着跑过来,身后是她父亲粗野的叱骂声。贫穷夫妻百事哀,大人不顺心拿小孩出气,何况她父亲还是一个瞎子,来自乡镇,照顾她生病的母亲显然有些力不从心,经济上的拮据导致小女孩只能睡在走廊上。我把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徐大哥,他听后阴着脸没加半点议论。晚上,徐大哥蹒跚地抱着毛毯出去了。他站在已睡着了的小女孩身边,凝视了很久,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怜惜,然后把自己的毛毯轻轻盖在小女孩身上,悄悄的走了。我的心颤栗了:一个靠出卖劳动力维持生活的人,有着如此高贵的情怀。他做的是我们任何健康的人举手之劳的小事,可是没有—个健康人去做。而他可能为做这件事,耗尽了他白天甚至前一天所积攒的精力。他这样做了,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并且没作任何张扬。
保守治疗失败,徐大哥要做手术了。手术前晚,他照例把老伴劝回了家。夜深了,病房里其它人都睡着了,知道他有话要说,我搀扶着他走出门外。他说老伴是当年知识青年下乡时和他结的婚。他很喜欢看他老伴灯下读书的样子。又说他老伴傻,怨自己连累了她,“其实夫妻之间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他憨厚地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又说:养家糊口、照顾妻儿是一个男人最起码的责任与义务。最后,他郑重地对我说:如果手术失败,希望我劝劝他老伴,自己已年近六十、死得过的人,不必为了一个死人哭坏自己的身子。如果人真有魂,他会每天晚上陪老伴灯下看书的。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朴素的汉子。世上有多少海盟山誓、豪言壮语经得起岁月的检验?有多少人在生命的尽头,还能如此坦然、从容?!
手术失败了,当他老伴扑在他身上大哭时,我把徐大哥昨夜的话说了一遍。听罢,她像失去了支撑,完全瘫倒在地。那哀伤绝望的表情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流泪。
我含泪忍悲,茕茕离去。夜风拂面,凉浸浸的。耳边想起那首词: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张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