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建中
没回到这里,他不知道返回青春的路已被草蔓覆盖,车轮找不到当年的脚印。好在那座山峰还风韵犹存地独立于这片丘陵之上,他的目光立刻找到了记忆的方向。是的,独山,就是当年他们那批知青挥洒青春的地方,散布在山坳里的几处知青点当年是那样葱茏的种植过一代人的梦想。他们没能改变独山多少,顶多是山坡多了几片茶园,山顶多了几棵松树。但厚重的山峰却无言地改变了他们,短短几年,就磨去了狂傲,心灵同皮肤一起染上了这片泥土的颜色,磨平的鞋跟让他们的双脚更加平实地贴近大地。当上山下乡的潮水退去之后,作为最后一批知青,他们还是在频频的回望中难以带走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四十年过去了,他已从当年的毛头小伙成长为一家国企的高管。但富足的生活中总觉得缺点什么,城市喧嚣的灯火无论多么繁华,也无法充盈他的心灵。总有一种声音轻拍他的灵魂,总有一种光亮照耀他的梦境,那段与独山相伴的日子总像每天清晨的阳光一样打开他的激情,一种强烈的冲动让他决定再回独山,重走青春。
但他实在记不起当年的知青点在哪个山坳。秋风已收藏了所有的春色,无论是金黄的银杏还是火红的枫叶,都无法给他确切的指引。秋阳在山顶朗朗地照着,秋色在山坡斜斜地铺着,他的目光沿着山峰的曲线细细地搜寻着,企望有一条小路与往事相连,渴求有棵大树同记忆相通。
最后是一泓山泉提醒了他,捧一捧入口,他便找回了当年干渴后那种痛快淋漓的甜爽。沿着水流的方向,他找到了同泉水一同宛延的小路,在泉水注入池塘的地方,他找到了村庄。嗬,那棵大树还在,那汪池塘的秋水还在,那群下蛋的母鸡还在,那只休闲的老牛还在,那幅熟悉的乡村图画还在……凭着遗留的记忆,一只小黑狗亲昵地扑上来,像一股暖风掀开他的裤脚,领着他的脚步来到了村口的小屋。几根窗棂寂寞地支起一个小窗口,一块小木板挡住了他眺望往事的目光。每当劳动归来,落日照进小窗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总爱聚集在小窗前,一边抽几支烟卷,一边斜瞄几次窗内的姑娘。缭绕的烟缕偶尔飘进窗内,呛起几声单纯的咳嗽或者几声甜美的嗔语,他们便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幸福。亦或递一张小票换回一块滑腻的香皂,用手摩挲着,这一夜的梦中,他便握住了姑娘柔嫩的手……
一阵鸟雀兴奋的喧哗将他从往事中惊醒,悬挂在柿树顶的红柿子红灯笼一样点亮他的目光,那给他鲜甜记忆的红柿树还在,那幅飞鸟争食红柿果的喧闹还在。“鸟最聪明,它们知道柿子何时成熟,它们知道哪个柿子最甜。老乡告诉我,上树摘柿子就摘鸟啄过的柿子,鸟啄过的柿子一定最鲜甜。”当鸟群降落在柿树顶时,他们也爬上了柿树枝。鸟一边鸣叫一边啄食,他们一边攀爬一边采摘被鸟喙标记过的红柿,那种人鸟相争的快乐便在他们胸中弥漫,柿子的香甜便替换了生活的苦涩。
还有那一塘秋水。春有鹅掌踏浪,夏有红莲摇波,秋有明月映心,冬有柴焰暖泳。他们在塘中淘米,也在塘中洗衣,他们在水中洗面,也在水中濯足。它的清澈能洗尽所有的污垢,它的仁慈能稀释所有的汗水,它的甘甜能抚慰所有的干喉。他就是从这塘水中学会了如何洁净世界又如何保持自净,如何温暖自己又如何温暖别人。
最后引他走回过去的还是留守的村民。尽管容颜已老,但他还是认得他们的朴实,他们也认得他的真诚。他们告诉他,老书记已经作古,儿孙都去了城里;他们告诉他,那个“扎根”邻村的女知青生了几个娃,如今儿孙成群;他们告诉他,年轻人都去了大城市,村里只有几个看家的老人……他们拉着他的手就像当年迎接他进村时一样欣喜,一样热情;他握着他们的手,就像握着过去的岁月一样深情,一样难舍。
他有些失落,眼前的村庄太过闲静,他有些坦然,宁静的乡村正在演进他曾渴望的变化。他没有再问,只是打开相机,一一拍下他熟悉的风景。
(位于淅河镇境内的独山,是一批批各地知青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地方。40年后,他们不能忘怀于此,故地重游,感慨良多,是以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