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琴

　　七月仲夏，结束了繁忙的工作，顶着高温，我带着父母去了一趟北京。这是年逾七旬的父母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
　　父母一直有个心愿，想到北京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多年来，我也一直想了却他们的夙愿，但因种种原因，现实只能困顿在无数个想带父母去远方的向往中。每次提起出门，母亲都会连连摆手，不去不去，去哪都是你们的麻烦。父亲说，都是山山水水房屋建筑，电视里也看了，没必要跋山涉水去远行。我知道，这个世界的花红柳绿繁花似锦，对一辈子烟熏火燎风霜雨雪的母亲来说，都没有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重要；父亲则是心疼我挣钱不容易，他这一辈子节俭惯了，从来都是把一个钱当两个用，花在我们读书买房这些必须要用钱的地方，对他来说，花钱去吃去玩是万万舍不得的。
　　今年栀子花落，我的假期如期而至，我精心准备着二老出门的物品、药品。北京高达40℃的高温、假期进京人数的剧增，权衡再三，我还是有些迟疑不决，几欲退票。关键时刻，小妹想了个办法给母亲买了轮椅；老公也把手头工作调整好，陪我一起；孩子说北京那边行程、住宿都有他照应。启程前两天，好说歹说做通了父母的工作，“威胁”他们吃的住的钱都交出去了，不出门损失太大了，父母终于笑笑地同意了。酝酿了几年的北京之旅终于成行。
　　这是父母第一次离开家乡去远方，也是他们第一次坐高铁、睡软卧。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好奇。坐在离随到汉的列车上，父亲一如既往地少言寡语，母亲望着窗外飞逝的稻田、瓜地、长江、黄鹤楼，兴奋得如同一个孩子。从武昌到北京的软卧上，母亲慨叹着现在的人出门真幸福，不像几十年以前出个门遭的都是罪。父亲斜靠在床铺上静静地听着，我知道父母的心底还是想出这趟远门的。
　　在京城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之间，父亲蜷缩着身子紧紧跟随着我，母亲小心翼翼地、高一步低一步地走着，每一步似乎都没踩在重心上，这别扭的姿势，远没有她当年在乡间田埂上走得自信与踏实。在茫茫的大都市，虽然为父母心里不易察觉的自卑与怯懦而心酸，但是我更庆幸的是终于带他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年轻时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学生大串联去过省城，看过长江大桥、黄鹤楼，每每翻起几张发黄的旧照片，父母都会神采飞扬地讲起他们的青春年华。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省城早已膨胀成千万人口的大都市，父母再也没有出过门。他们的脚步，在家乡一条条窄窄的田埂上、在一块块干涸的稻田中、在一垄垄红薯藤芝麻叶间穿梭忙碌……年复一年早出晚归，炎热酷暑，冷风寒凛，用压弯的脊梁挑起生活的重担，用又肿又累的双脚，把我们一个个丈量到山外的世界。
　　三十年前，小妹上了大学，到了省城。父亲用满是粗茧的手指指着一张中国地图，找到小妹的城市，对母亲说：中国太大了，好玩的地方也多，等孩子们大了，家里条件好了，我就带你出个远门。母亲停下洗衣的手，抬起头，微微叹了口气，继而又笑了：“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只想去看看北京，看看毛主席。”
　　十五年前，我带着父母从黄土岗的家乡走出来，在小城为他们买了一方蜗居。父母依旧改不了他们勤劳节俭的本性，帮我们带大了几个孩子，又边边角角种上蔬菜，一年四季地接济着我们。那些年，我们辗转忙着无奈的生活，我们奔波于工作扛起养家的辛酸，父亲陪着我们的声声喘息，笔直的腰杆弯了又曲。在我们面前，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对母亲的承诺。三年前，孩子到北京上了大学，我终于可以松弛一阵了。带父母出门走走的想法，又因疫情耽搁。直到今年，几下决心，二老几十年的心愿才得以实现。
　　七月流火，父母从生活了一辈子的乡下来到了首都，这个对别人轻而易举的梦想，他们却用了一生去等待。北京张开双臂欢迎了我年迈的父母，轮椅上的母亲处处受到关照。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城楼、升国旗仪式、毛主席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十里长街、中南海、长城、香山、颐和园、圆明园、故宫、景山、北海、水立方、鸟巢、国博、科技馆、党史馆、动物园、西单、王府井、清北校园……一辈子在黄土地上辛苦的父母啊，终于亲眼看到了首都的繁荣美好，感受到了首都的现代文明。
　　父亲老了，鞠躬尽瘁的此生向黄土地折服；母亲老了，几十年的旧井奏一曲古老的歌。父亲啊母亲，请你们慢慢变老好吗？还想带你们看看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