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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3年09月04日
“我需要这烟火,帮我还魂”
——杨章池诗集《小镇来信》读后记


  齐凤艳
  (一)
  “我需要这烟火/帮我还魂”——在诗作《旧巷子》的结尾,杨章池这样写道。那是2013年2月的某一天,当杨章池又一回行走在他的故乡新江口镇,青石板与脚步声的回响、青砖水沟与肥皂花的晶莹、旧式水龙头和轻轻的滴答音以及老工厂、谢家渡、鸡鸣、犬吠和引燃木炭的人,这些人间寻常场景都勾起了他无限的回忆与诗思,它们构成了一条精神通道,也一次次汇聚为他的诗集《小镇来信》。
  记忆和诗歌都有面对人间的这一功能,且都与个体经验密切相关。新江口镇所有的“来信”都是因为杨章池的遗失或偶得闪烁着需要被言说的信号。而他也成为那个接受信息和传递信息的人。在组诗《沙市》中,杨章池写道:“此刻面对人间,音节自动发出/而在它们冲出喉管前我没有丝毫觉察”,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和语言自然而然地到来的写作佳境之神遇的状态,着实令人羡慕。当然“情不知所起”是“诓人”的话:诗人知道,情思来自于与世界的碰撞及对其的回味,这也符合写诗的最大动力是热爱与纪念之诗歌发生学。
  小镇及其有限的地理外延共同构成为杨章池回忆与情思提供便捷连结点的场所。他写道:“深夜从屋顶亮瓦透进的那阵月光是我的/它为我留住半个童年//梦中从那摞作业本上溜进蚊帐的灯光是我的/母亲停在额头的抚摸令我睡得安稳。//正午从榕树的细叶间漏下的那线阳光/是我的,它健硕,开朗,见风生长。”(《我的光》)是的,杨章池的书写都是来自如此的生命经验。但是他要实现的诗意境界是陈超在评论他的诗作时所说的“用具体超越具体。在乎亲情,切于事后,继续达于灵韵。”杨章池将此般诗歌艺术与旨趣的追求生动地表达在他的《我之所爱》这首诗中:“我爱的是‘水果’的光泽和气息/而不是苹果、葡萄和梨/我爱的是‘女人’的温度/而不是特定体味和怪脾气/我爱的是‘世界’而不是它的肢体/在我心里奔跑的马/跟这匹白马有什么关系”。这是一首颇具思辨性的关于诗歌与世界或诗歌与经验的虚实、形上、即离关系的诗作。从中可以管窥杨章池的诗艺思考、语言驾驭和意境追求。
  (二)
  当我们说“痛惜”,我们怜惜、可惜、怅然、惋惜、不舍、爱怜。在诗作《我所痛惜的……》中,杨章池列举了对七种事物之各两种状态的“痛惜”。马、火柴、蝉、树木、月光、溪水、祖父属于不同的类别,负担不同的象征场域,而它们的十四种“部分”隐喻各种经验的凝结体,它们构成了小镇的内部生活和外部场景,杨章池就居住在其中。著名现象学家EdwardS.Casey在他的著作《记忆:现象学研究》中写道,“场所是为了记忆的内容而凝结的情境;而它们本身用来定位我们的记忆。”“我记得”三个字在杨章池的诗作《少小离家》中重复出现八次。“我记得”是《少小离家》要强调的,也是整部诗集《小镇来信》的来处。因为记得所以感恩、怀念、幽思、反省、诘问,等等。其中所涉及的亲情、乡情、生活回忆、岁月留痕、理趣哲思哪一样不被前人或同时代的人诗写过?那么为什么杨章池的作品依然让我觉得津津有味?因为杨章池能够“以新异的方式雕刻出个人化的、细腻深邃的诗的纹理。”(陈超语)他不书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所谓宏阔的“风云史”,而是将在细小具体的生活处境中发现的生命的“小深刻”和人生的“微情理”呈现出来,令读者心中“咯噔”一下,然后,凝视“窗外的空远”。下面我试读几首杨章池的诗作,体会生活经验在话语中扎根并经由诗心的锤炼飘逸出韵味。
  在《两个强盗》中,诗人在回忆儿时游戏的过程中,层层递进,写出了童趣的快乐、幼时因不知天高地厚而不羁的幻想以及人在成长过程中的各种缴械。诗人以戏谑的语言,生动的场景,制造了一场热闹的表象,而其中童年与童趣的流逝、阅历人间甘苦后对简单快乐的羡慕与再次渴望以及对过去行为的追悔则是表象之下的暗流,使这首诗五味同陈。诗人在感性的回忆中贴切地渗入出走半生后的杂思,使智性与感性的双重魔力将这首诗的立意一层层托举起来。
  同时,《两个强盗》这首诗结尾三行“我来做那个可怜虫/簌簌发抖,不住告饶/拱手交出一切”我还有另一解:故人、故景、故物、故事是一个个圈套,等待为之怦然心动的人束手就擒,敞开心扉地招供。当然,这种捕获是双向的——常言说,你无法唤醒一个熟睡的人。诗人必须也同时热烈的拥抱世界,诗是这热烈拥抱的结晶,比如“把麻疹变成故人”,甚至,诗是“胃里”长出的“一副中药”(《病中》),这就是华兹华斯所说的“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杨章池的诗作中,《寻找戴老式眼镜的人》《泥猴》《与子书》中的亲情,《冷夏》和《吼叫》中的冥思,《五金水暖门市部》《县医院》中器具的“绕作一团”和生老病死汇聚的医院回廊之思绪繁密的描写,都包含着诗人的热烈情感(只不过有时诗人更喜欢采取冷抒情的方式)。那是追忆恳切,是父爱至深,是思索后的“痛哭不止”,是人间景观触目而情发于内。
  就像其矛盾与辩证的题目那样,《冷夏》中诗人在前三节设置了冷静甚至有点儿阴郁的氛围,从而使结尾的“痛哭不止”即不发展为滥情,又显示出情感决堤溢出时的力量。这首诗作中,由四个具体场景生发的无意识想象、跨时空联系、经验细节和自我体认的真实性与具体感使抒情诗没有滑向空泛化和单向度。如果说“冷”表证的是这首诗中所写的生活场景里各类事情貌似不近人情的表象,那么“夏”表证的则是热烈是日子前行的动力。它启示读者去辨识一切现象后的必然、爱与激励,学会自我排遣并不排斥自我感动,做一个敏感细心且有心的人。诗中,四个场景之间的联系似乎很弱,将它们放在一起,诗人是在告诉我们,生活就是由一个个碎片组成的。
  《小镇来信》中的诗作,就是在这样的碎片样的本事基础上,进行提炼、揭示和虚构,写出情思和趣味。这些诗作因精炼的叙述语言既具备丰盈的充实感和生动的事实性,又诗意盎然。这既借助于诗人的遣词造句能力,也得益于诗人抒情不空泛,言理不枯燥的诗写功夫。并且由于言说之角度新颖和诗意发现与创生之独特,杨章池能使看似无诗意的事物,比如《五金水暖门市部》中的钢铁疙瘩塑料管线,与诗意紧密联系起来。
  杨章池通过《五金水暖门市部》这首诗告诉我们,一些事物(如五金水暖门市部和其中的各种配件、钉子、电线、三通等)就那样安静地有用着,它们没有“凶猛的饭店”、“燃烧的时装店”惹眼,但是“有用”就是它们自己的“招牌和力量”。事物各具特点、各具绝活:“钉子锐利,电线卡友善/五插开关一味乖巧/生料带委曲求全,膨胀螺丝/蓄势待发/三通,水表,气门芯各具绝活/绕作一团,成为你睡眠里的脚/可以被触碰,但无法被说出”。这一节我还读出了另一层别开生面的意思:常常语言与感知隔着一层,而这不正是诗意产生的一个基础吗?即目光和语意不能透入的幽暗之处或绕作的一团,更能诱发兴趣,惹人联想。
  此外,《五金水暖门市部》第一句“底层的呼吸是一湾静流”与《便河书》组诗的第一首《吼叫》形成了一种相反相成的呼应。宁静的外表下生活的波澜涌动来自体内的奋斗、挣扎和不服输的呼喊——心有猛虎。这只兽和其吼叫有时是外显的,比如“小学四年级,我从拉家渡村/转学到县城时它曾出现/中年从松滋奔向荆州,它仍然/在等我”;有时“一身斑斓之下,我危险的吼叫/只够自己听到。”《吼叫》在沉稳的关于生命中的细微末节的娓娓道来中,体现人生中的郁屈顿挫。这首诗,像上面其他诗作一样,不仅传递了杨章池自己的经验、情感和智识,也使诗本身具有了它们。并且我想,《吼叫》中那按捺在心底的声音的压抑,他是不是已经在诗中化开,就像《靛水》中,他将黑色粉末化开,“不然我就是浆糊一块;/也这样自我挤压至枯竭/除尽残余,迎来灵魂的灌注!”
  所以,在杨章池的诗中,我不仅看到诗人故乡的小镇、诗人生命中经历的人与事,我更看见杨章池自己——阅读就是遇见。诗人用语言祛除生活的遮蔽的同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在心灵与精神层面得到了生长。诗就是杨章池诗作《顶开雨阵,阳光耀眼》中的飞机与阳光的合体,它将琐屑生活升腾,并照亮之,彰显其庄严。这是《小镇来信》这部诗集中以生活为诗歌触发基础的诗歌的意义中应包含的另一个层次。
  (三)
  《圣经·旧约》里有一句话:“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而写诗则要像王安石诗句“杖策窥园日数巡,攀花弄草兴常新”那样,常写常新。这就对思之奇巧、语之颖慧和艺之高妙提出了要求。读《小镇来信》中的诗作,我感到杨章池在这些方面都有很好的训练和造诣。
  北宋魏泰《临汉渔隐诗话》中“诗者述事以寄情”之说是有道理的。杨章池的《朝三暮四》《垃圾场》就是含情的叙述。《垂钓》和《正午,奔跑的男人》等诗作尤为突出地显示了故事性叙述在杨章池诗作营造诗意的作用。垂钓者成为湖的俘虏和一个“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人对疯癫的渴望,都戏剧性地表达了人的释放自我的需求。故事性诗歌语言比起抽象说理的语言要更富有诗意,可读性和传神性更高,现场感更强。同时,从《小镇来信》的其他诗作,我们可以看到,叙述能有效拓展诗歌能够言说的主题范围。
  《清晨广场所见》中,“三个老人在天上盘旋,/老鹰用爪子牵线,扯他们。/四个壮汉在地上盘旋,/陀螺用鞭子抽他们。/一群姨妈被关在音响里,/乐曲要多旧有多旧,跳她们”这样的诗句中,与惯常思维违和的表达,让人耳目一新,会心一笑。同时,读者获得的感知与认识突围旧制的解放感与诗中之人的被动状态形成了一种对比的张力。此外,读者亦被诗人捕获——像诗中的人那样成为诗之乐趣的俘虏。所以观察与思维的角度的变化,就会出现不同的发现与表达:“这是我今天早上看到的,/你如果在便河,还能看到更多。”多么有趣的诗!对于诗歌来说,智性的“煽情”作用不可小觑。
  《咽喉炎》里诗人的摹状之功夫,《失踪》里诗人灵动的慧觉,《疏离之歌》里诗人所呈现的相反相成的妙处,等等……再综合以上,我感到胡续冬对杨章池诗歌艺术的评价是很中肯的:“他对细节、章法、节奏、修辞的把玩与控制均已修炼到了极为上乘的心法。”
  我想,杨章池上乘的诗艺源于对诗歌的信念、对语言的热爱、对神性的追逐。它们都是在诗人面前闪烁的星,他盼望着,它们落入他的怀中,给予他启示,照耀他的灵魂——就以杨章池诗作《有请流星》结束本文吧。
  《有请流星》
  满天星斗,严肃,甜蜜
  一个曾经皎洁的人不堪的脸。
  有请流星扫过,好让我们摸到她午夜的酸楚。
  有请钟声,建起宏大礼堂。 
   
  杨章池,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委员会委员、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长江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荆州日报社总编辑。诗歌作品见于《诗刊》《星星》《天涯》《十月》等,入选各类年度选本。著有诗集《失去的界限》及《小镇来信》。入选湖北省宣传文化人才培养工程“七个一百”项目和湖北省中青年优秀人才库。
  齐凤艳,笔名静铃音,辽宁康平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文艺报》《扬子江诗刊》《诗选刊》《绿风》《诗歌月刊》《散文诗》《星星·散文诗》《海燕》《诗潮》《人民海军》《散文选刊》《芒种》等刊物。著有诗集《齐凤艳诗选》,出版独译合译诗集1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