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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 2025年07月19日
柴 火

  ● 李健强
  柴火,是漫长历史岁月里人们用火的主要燃料,是人类得以温饱赖以生存的基本物质条件。饭要煮熟,水要烧开,都需要以柴取火。无柴无以为炊,有柴才可有火。我国元末明初杂剧家杨讷,在其杂剧《刘首行》中诗曰:“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把“柴”列为居家生计七件事之首,成为通行的大众俗语,被老百姓广为传诵。从远古钻火的传说,到如今煤、油、气、电、太阳能的广泛利用,人类为寻求各种柴火资源,经历了几十万年的努力,不断创造了人类社会的文明进步。如今,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我国家用燃料已经跨过了薪柴时代,寻常百姓人家早已使用液化石油气、天然气和各种清洁能源为“柴火”。然而,我们这些薪柴时代的经历者,柴火留下的记忆却仍然难以抹除,时时浮现在脑海。
  一
  广水市地处鄂北丘陵地带,自古以来缺油无煤。改革开放前,薪柴草木是最主要的燃料来源。然而,除了北部桐柏山和大别山余脉山区居住的人家外,多数百姓人家缺柴烧。我自小在外婆农家生活时间较长,因此从年幼之时,就体验到农家百姓的缺柴之困和砍柴之苦。外婆家所在的驼子公社山口村,地处广水镇西南小山口母猪咀山北坡下。母猪咀属中华山延伸余脉的末端,海拔300多米,过去也是林密草盛,能够满足当地农户的薪柴之需。但自大炼钢铁之后,山上的树木几乎被全部砍光,林木资源遭到毁坏,加上人口又大幅度增加,缺柴烧便成为困扰每户人家的心腹之痛。常年费尽全力寻柴砍柴,千方百计节柴省柴,是每户人家日常生活的一道艰难的门槛。
  一般情况下,家里除过年过节来有客人,极少专门烧开水喝。即使是寒冷的冬天,无论老幼需要喝水,都是直接从水缸里舀上一瓢凉水喝下解决问题。平常洗脸洗脚不用热水,偶尔烧有一盆热水,也是为家中幼儿或年迈的老人所用。家里有重要来客或请有手艺师傅做活,烧出热水洗脸是主人家的一大礼数。来客或师傅洗脸之后,脸盆里的水并不马上倒掉,而是主人家人从老到小跟着再洗。
  缺柴的困境,逼迫人们把柴火的范围扩展至最大,几乎把所有能燃烧的“生物质”都纳归于柴火之列。麦秸、高粱杆、棉根、芝麻杆这些起火快、火势旺、又耐烧,当然是上好的柴火。棉籽榨油后剩下的棉籽壳、摘下花生后的花生藤、菜园里果蔬收获后的各种藤蔓、还有打麦场上的“麦引子”、麦地里耙出的“麦兜子”……所有这些都是农家的柴火宝贝,不能有丝毫的抛弃浪费。然而,单靠这些并不能满足灶门之需,居家过日子的柴火,主要还得要靠家中主要劳力亲自上阵走进大山里砍柴。
  每年秋播麦子种下之后,田间的农活渐渐少了,塆里担当主要劳力的男将们就有了走进中华山砍柴的功夫。选定晴好天气,头天三五人相约搭伴、磨好镰刀。次日凌晨鸡叫即起,饱饱地吃完早饭、摸上镰刀、背起冲担,冒着寒气摸黑步行近20里路,黎明时分走进中华山中。中华山山大林密,灌木丛生。秋冬时节,各种树木枝干已退去了绿色,遍山的灌木掉光了叶子,挥出镰刀砍向这些褐黑干枯的树枝,用力一拽,臂膀粗的枝干便会呼呼落地。等日头升到头顶时,砍柴人已是汗流浃背,山坡上也积起了一地松枝杂木。砍柴人开始连砍带捡,把一根一根柴火捋顺理平,再用麻藤捆扎严实,一担一百七八十斤重的柴火就砍成了。此时,到山涧溪边捧几口泉水喝下,邀好同伴便开始挑柴下山返家。肩挑起沉重的柴火下山,比起空手上山就艰难多了。
  山坡陡峭、山道狭窄,下山行走时,两脚得时时使劲扎地,每一步需稳起稳落,才能保持身体平衡。一路下山无法落担歇脚,要一口气下到山脚下。走到出山路口,人已汗如雨注、浑身透湿。稍坐休息片刻,再开始两个多小时的负重跋涉,直到午后回到家中,一担柴火已把人折腾得筋疲力尽了。这种进山砍柴的劳顿之苦,塆里单独撑起门户的当家劳力,几乎无人没有经历。一个秋冬季节,如此上山下山,一家至少需弄回十几担硬木柴火,才可基本保住家中柴火够烧。因此,塆里老人常寄语年轻人:不供灶门难立家门。
  二
  后来农业学大寨活动兴起,冬季公社“三治”任务加重,每年生产队主要劳力要上“三治”工地住下来施工,直到临近春节才下马返乡,难有进大山砍柴的功夫。这样,“供灶门”的任务就落到了家里其他人身上,塆里老人、妇女也得砍柴,而家里“提得动锄头”的童子少年就更是砍柴的生力军。为帮解外婆家缺柴之困,我也当上了柴火少年的一员,随塆里的伙伴们一道,时常在塆周围山上坡下、田边沟旁割茅草、砍刺棵、挖树蔸、搂松毛。
  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里一切归公。但是,长满茅草的田边地头、生有灌木棵子的沟旁山坡却要按人口或工分分配到各户,作为取柴之地。秋收过后,这些地方陪着田间作物长了一春一夏的各种杂草,齐刷刷地没过腰间,草茎根部已停止了生长,开始枯黄,长高的莠草穗、苍耳棵、艾蒿杆已随风东倒西歪。大人们割茅草手脚利索,时间抓得紧,半天往往能割下近百个草把子。我几经努力、多次尝试,最后半天也能割下四五十个草把子。刚割下的青草把子很沉,离塆前不远的可以就地排开晒干,稍远一些的,为防止被人顺手牵羊,就只有捆起来背回家晒干。队里分配的割茅草的地方毕竟不多,集中三五天就可以割光了。这时,塆里伙伴们就开始把搜寻柴火的目光转移到母猪咀山上了。母猪咀山上,大棵成材的树木虽已绝少,但仍然青草覆盖,遍布着一些半大不小的松树、栎树、柏树,还残存着一些曾挂满果实的柿子树、乌桕树、山楂树。虽然那些不多的干枯树枝已经没有,但也还有不少的荆棘刺棵子可以收获。
  刺棵子大半人高,浑身是剌,一蔸大一点的枝丫张扬开来有五、六尺宽。砍伐刺棵林时,要先从别的树上砍下一根带叉的树枝做工具,左手用树叉摁住刺棵,右手用锋利的镰刀,寻着刺棵根部将其砍断。然后,把它们顺条顺绺地摞成一堆,再用麻藤或草繇子紧紧捆住。当然,此时如不留神,自己的手臂、巴掌或膝盖、脚踝被刺芒戳住,流出点血来很是正常。
  搂松毛也是柴火少年拾柴的重要手段。秋至天寒风起,松树上的针叶变成了酱色的松毛落满树林。伙伴们放学之后,吃罢午饭,便三五成群扛着竹蔑耙子或铁丝耙子,背起柳条花眼篮子走进山上松树林里。然而,这时早有勤快的人捷足先登了。离塆较近松毛厚密的树下,已有人用石块、土坷垃圈了起来,表明这一块已有人占下,他人请往远走另辟新址。我们各自到了无人占领区域,找到几棵密集的松树底下,也学着圈围一块领地。然后用耙子顺坡来回拢搂,把松毛树叶汇集拢来。有的松树针叶已经黄透了,松坨也干瘪了,可就是不落下来。着急加气愤,狠狠地照树干跺上几脚,再抱着树干使劲摇它几下,这种震动加摇动的办法往往效果不错,只是自己腿脚也震得有些疼痛发麻。
  回想起来,当年人们为弄到柴火,可算是用尽了手段,其中最残忍的是挖草皮。被挖了草皮的山坡,如同活人剐脱了身上的皮肤,光秃的坡地上泥土裸露,直到第二年寒去春来,满山难找一块可以放牛的青草之地。一阵雨雪下过,山坡上泥浆横流,被冲刷得沟壑纵横,几年都难以恢复原有的青草盈盈的绿色植被。
  三
  缺柴的乡下柴火难得,而县城里的人们也无不为柴火烦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城镇居民尚未实行生活用煤计划供应,居民烧柴主要靠在集市上购买山里农民赶集挑来的柴草。城里人家住房紧张、厨房狭窄,柴火一次买多了无处堆放,常常只能现烧现买。现买来的柴草存放时间短、水份大,因而缸灶起火慢、热效差、做饭耗时也长,而且烧起来满屋浓烟滚滚不得消散。一顿饭做下来,烟熏火燎弄得人浑身烟尘满面泪,房子四壁也被熏得黢黑、尘垢满满。
  为改善这种状况,人们想方设法寻找替代燃料。有的设法找门道买煤做煤球,有的用白铁皮自制煤油炉减少烧柴量,有的找单位集体食堂搭伙,使家里少做饭、不做饭。我家里,父母则动手架烟囱、安风箱、砌新灶,既烧柴火也加烧糠壳。
  上世纪60年代中期,我家迁居至城关西门民主街(现西正街),离父母上班的粮油加工厂不远,从大米加工车间挑回糠壳的路程近了,就没有再烧树木柴草,而是完全改烧糠壳。糠壳又称糠头,是稻谷加工出大米后所产生的谷壳。当时很少再回收利用,而是作为大米加工后的废弃物处理。
  我作为家中长子,每逢家里买糠壳,就随父母来到车间,从灌包开始,直至把20担糠壳挑回家,倒入蔑围席圈里堆积起来,要忙活大半天。当时大米加工的除尘条件极差,糠壳伴随灰尘从车间铁皮管道不间断飘洒而下,整个糠壳房内粉尘弥漫。灌包时人睁不开眼睛,口出不了大气,浑身一层灰黄的糠灰,近在咫尺,互相看不清面孔。为了每包能尽量多装,装糠壳时,每只麻袋装一截摇几下,提起来往地上撴了又撴,撴出空间加了再加,直至麻袋灌得密密实实、鼓鼓攒攒。记得刚挑糠壳时,我十二三岁,身个单薄,挑起来踉踉跄跄,扁担两头的麻包不时擦着地面,虽然仅几百米的距离,中途也还要歇息两趟。直到1987年,我们兄妹各自成家后,父母住进了厂里职工宿舍,有了煤炭供应,才没有再烧糠壳,开始与镇上市民一样以煤为柴。
  薪柴时代过去了。随着我国改革开放不断扩大和经济社会发展,现在亿万城乡居民家庭都以液化石油气或天然气为“柴火”,微波炉、电磁炉、电水壶、电烤箱等各种电子智能炊具进入到了千家万户,人们日常生活用电范围不断扩大,进入到了现代化电气时代。大家无需再为柴火而担心烦恼、吃苦受累了。但是,今天要立起家门,仍然需要“供灶门”的精神。人生在不同时代,社会环境的赋予各不相同,即使生在同一时代,各自境遇也有差异。薪柴时代里,人们为获取柴火而经历千辛万苦,这不是他们的无能或失误造成的。面对缺柴的困境,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弄到足够的柴火供住灶门,才能维持温饱必需。任何人在时代赋予的境遇面前别无选择。我们在人生的任何时候,都可能遇到“缺柴”的困难,总会有许多自己不愿做但不得不做的事情,只有坚持和忍耐,舍得付出辛劳和汗水,永远保持努力奋斗的精神状态,才能战胜困难的挑战,创造出幸福的生活。
  (作者系广水市退休干部 原载《武汉文学》,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