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经常讲起旧社会人们对土地亲近与挚爱的痴狂故事。我还依稀记得有个叫 “诗一”的,批斗 “四类分子”时总被当靶子,因为他家在旧社会有田地,土改时定为富农,是我们村 “成分”最高的人。看到他在 “运动”中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人们也只能悄悄地叹息:他那点土地可是实打实地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要说剥削,他剥削的是他自己。为了省钱多买一分土地,他们一家五口人连续五个冬天没有穿过棉袄。招待客人剩下的饭菜舍不得倒掉,放在屋顶的瓦片上蒸干后收起来,以备下次再用。
“万物土中生”,我能理解,在那个生产力落后的年代,土地是解决人类生存最直接的物质基础,是衣食的供应源。谁拥有了土地,谁就掌握了生存、发展和获取财富的主动权。但我不能理解,在社会、经济发展多元化,城乡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今天,一个年逾六旬、可以退出舞锄弄锹行当的老人,依然对土地一往情深,甚至于累出病来。
我说的这个人,是我的母亲。
父母在花甲之年来到我工作的城市,我希望劳作了一辈子的母亲在新居里管管南院的草坪、北院的兰花,或踏着朝露晨练、伴着夕阳散步,过一过轻松安闲的日子。没想到一进家门,母亲就好不高兴地抓起院内一把沙土对我说,这地,就跟老家的地一样,最适合种花生了。
我只当母亲看中了院内的那点空地,种点菜蔬就种罢。可她还盯上了院外的几处空地,一个劲地说荒废了可惜。后来,她在那些空地里种上了豆角、苦瓜、红薯、向日葵等十余种作物。
母亲的农事“连累”了我:购买种子,添置劳动工具、灌溉设备……最让我作难的是,母亲要我想方设法弄些农家肥,说要种无公害、环保型的蔬菜和农作物,害得我四处托人运送。
秋天到了,车库里堆积的红薯、南瓜吃不完、送不出,晒干的扁豆装了小袋装大袋,尤其费神的是,收获的几百斤花生要专门运回老家去榨油。看到我不耐烦的样子,母亲不高兴了,以后的日子,在我面前谈田论地的时候也少了。
那个夏日的周末,黄昏的阳光依然强劲,晒得人脸皮发烫。回家的路上,我远远看见母亲抱着一束刚收割的油菜,往铺在场地上面的塑料布上堆放。逆光勾勒出母亲弯腰劳作的剪影,身后是尚未完全消失的尘埃。这个场景,让我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大集体”的日子。
那时,我放学回家要经过一个稻场,抢夏、秋收的时候,经常看到母亲抱着割下的麦子、稻谷或油菜在田野里奔忙。捆好的“草头”由男人们挑向稻场脱粒,不久,稻场就堆满了小山似的稻谷、小麦或花生。然而,这些诱人的粮食就像墙上的画,水中的影,它的存在似乎只是吊我们胃口的。因为这些东西晒干后,就直接从稻场到粮站,分给我们的粮食少而又少。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每天只吃两顿饭。像我们姊妹多的家庭,春天的日子最是难熬,母亲只得带着我们,到生产队收获后的地里刨红薯、捡落花生、拾稻穗或麦穗,在划定的菜园里种上大量南瓜,然后靠煮红薯、南瓜稀饭度日。由于南瓜吃得太多,以致现在的我见到南瓜就心生余悸。即便如此,这些土里长出的果实毕竟让我们度过了一个个冬春之交的难关,延续了我们的生命。
再次看到这熟悉的剪影,我一下子对母亲惜地如金的言行,产生了深深的理解和感动。
去年春天,朋友送我两株小叶樟树。我担心光秃秃的树干难以成活,几乎每天在树下转悠,手搭凉棚看树梢是否有新芽露出。那心情,就像性急的母亲盼着新生儿一天一个样地长大,挂念着、期盼着、幸福着。由此及彼,我想,母亲对土地的一往情深,除了感激土地对我们的无私赠予,应该还有另一种情结——看到亲手播种作物破土而出,在自己的精心照顾下发芽、拔节、开花、结果,会产生一种成就感,享受那种满足而欣悦的心情。
春节临近的时候,母亲因病住进了医院。我想,这病因一半是劳累,一半是郁闷。播种的时节到了。我对母亲说,今年春天来得早,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我去买些花生、瓜果良种回来,今后好生侍弄你的那些宝贝吧!
我看到,母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吴克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