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渐渐地老去,一如我父母衰退的容颜。可我时常牵挂着它,就像时时刻刻牵挂着我形容枯槁的父母一样。
每一次回家,都会感到村庄在变小。今年春天我回家时,还亲手推倒了我家的一间土坯瓦房。那是我家两间老房中的一间,我就出生在那间土房里。本来两间都要推倒的,父亲说,留一间吧,好歹是份家业,留下一间做个念想。
那间土房的墙歪的厉害,父亲经常在那间老房中出入,我怕万一哪天坍塌下来伤了父母,于是就擅自做了拆房的决定。
当我抡起镐头爬上土房的屋顶时,我看到父亲眼睛湿湿的。我以危险为借口,催父亲赶快离开,因为我知道,当瓦片纷飞土墙崩裂时,父亲一定会流泪的。那曾是他一块坯、一筐泥亲手垒起的家,每一根椽、每一片瓦都凝结着他的心血。
我之所以第一个爬上墙头,第一镐砸向黢黑的土墙,是因为我不想把“败家”的恶名加在父亲身上。在我们老家,穷家修房是善举,富家拆房算败家。因此,村里虽说搞了新农村,起了一排又一排小洋楼,可所有人家的老房子,都原原本本地撂在那儿。
我记事时,村庄就一直是两户人家,我家两代七口人,胡家三代十口人,房屋的格局至今还清楚记得,我家正房两间,厅房两间,偏房四间。三奶家正房和厅房都是四间,偏房也是四间。我们这个有17口人和20间土房的村庄,几乎十年内没有什么变化。我在这个没有名字的村庄里一直生活到18岁。
随着年龄增长,村庄由两户变成了六户,虽说两家嫁出去了三个姑娘,可娶了四个媳妇,随后又添了六个孩子。这段时期,村庄的人口一直保持着加法运算程式。有一天邻家的三奶对我说,小毛 (我的乳名叫小毛),要是你跟我家老四(三奶最小的孙儿)都娶了媳妇,该有多圆满。我知道,三奶说的圆满,就是指我们的村庄里所有的男人都能娶上媳妇,都能生儿育女。
我离开村庄,是因为我多读了几年书。18岁那年,母亲张罗着为我说亲,姑娘也是我相中的人。那几年里,我家大哥二哥都结婚成家,几间土房也被瓜分一空,我知道,要是我一口答应了那桩亲事,我就会搂着老婆孩子跟父亲母亲一起,占居我家最后的两间土屋。那天夜里,我朦胧中听父亲母亲在讨论定亲的事,父亲说,让小三再读两年书吧,已经读了十几年了,就这样回来窝在山沟里有点可惜,再说,一大家人都挤在山沟里也不是个事。
父亲的一句话,把我变成了城里人。我是第一个从村庄里走向县城的人。
当我拿着鲜红的中专录取通知书离开村庄时,我的这个只有朱、胡两姓的村庄的所有人,都站在村头为我送行。看着这群老小四代的父亲老乡邻,我的心有种被揪的感觉,我看得出,他们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期待,他们都希望我学成后能光宗耀祖,造福乡里。
我真的离开了村庄,为我的父母、为我的村庄减了一份负担。可我的村庄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停止膨胀。我的村庄膨胀到极限时,共有30人,房屋也由原来的两处院落向村庄两端扩展了许多。当我的村庄扩大到与另一个村庄连成一体时,原有的人口和房屋的运算程式才开始有了新的变化。
我参加工作不久,邻家三爷和三奶相继作古,后来,胡家大妈也因中风多年谢世。那时,我发现,村庄的某种平衡已被打破,房屋虽说没有增加,可人口开始在减少。
上世纪90年代的打工潮,使村庄的运算程式变成了减法。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村庄的人口开始减少,并呈现出加速减少的趋势。
第一个离开村庄的是我的大哥,大哥先是在一个小镇上经营家用电器,后来,为了扩大经营就全家搬进了县城,大哥一家五口,他家一走,村庄一下子就小了六分之一。第二批离开村庄的,是胡家老三和老四,老三家出走是因为他生了两个爱学习的儿子,他们两口子是为了孩子的前程,才迫不得已地去广东打工给孩子挣学费的。老四的出走是因为观念的更新,他不愿再像父辈一样,窝在山村做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南下广东时,也是受大气候影响的结果。那段时期,只要是30岁以下的,无论男女,都像冬天的燕子,全部飞向了南方。
村里一下子少了十几人,就像一畦菜地里的萝卜被拔了一半,父亲母亲和邻家胡伯眼看着自己的儿孙一群群离开村庄,飞到了山外,心里有喜也有悲。
村庄里我这辈中,两家共有七个儿子,加上三个老人,两代中应该是九个户头,如今,守着村庄的,却只有我的父母和邻家胡伯三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他们看来,儿孙们只不过是候鸟,他们只有在办大事时才会暂时回到村庄,看一眼曾经养育了他们并创造过村庄奇迹的几个老人。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它的加减法,这是村庄的宿命。我的村庄在我的父辈,只有8个人10间草房,而到我这辈时,又从17人20间房膨胀成一个拥有30人和40多间房的大村庄。而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又急速减少至今天仅剩下三个老人和若干老旧的房屋。
每次我的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在城里买完房,我的父母就会多一次叹息,我知道他们的担心,他们是怕自己死后家业不能相传,田地无人耕种,山场无人管理。他们还怕自己跟邻村的老人一样,死在家里却无人知晓。而我考虑的却不是这些,我最怕的是这些老人活着时,面对满堂儿孙却无依无靠,孤独无助。
我怀念村庄加法的时代,因为加法,才有了我和我今天的幸福生活;但我也喜欢村庄的减法运算,因为减法,才有了财富的增加和农村人口素质的提高。我只是希望人们在做这样的加减法时,加一些人文关怀,减一些凄凉景象,如此足矣!
●朱光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