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栗花开时节,我回家去看父母。
母亲听见我的声音,颤巍巍地迎了出来,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很多。
“你去看看那棵板栗树吧!”母亲说。
我去看那棵板栗树。
那是一棵很大的板栗树,它不是十分高,而是十分茂盛,她的枝子伸得很长很长。那伸展的树冠,曾经撑起我童年的游乐场:在树下我玩泥巴、制风车、看书、哼歌、听奶奶讲童话;更多的是,我在树下捡过无穷无尽的板栗。那板栗抚慰过我懵懂而贪婪的肠胃。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板栗炸包吐子的季节。那时分到田和地还没几年,家里的米缸总也不满,父亲说:“又多了一张嘴……”母亲说:“怕么事哟,板栗也是粮食呢!”感谢“土改”,我们家有了田,有了山,有了房,连同房屋东头山边的板栗树。
母亲用板栗发奶,据说奶水很充足。吸吮着带着板栗清香的奶水,我在板栗树下度过了幸福而懵懂的婴孩时代。
我回忆着那棵板栗树。
那棵板栗树对我们家很亲切,很慈爱。春天到了,它一定会开花,花是一挂拉一挂拉的,说不上鲜艳,但很芬芳,无数的蜜蜂绕着花儿飞来飞去;秋天到了,板栗树上挂满了一个又一个圆包。圆包外面是刺,里面是子。那带刺的圆包露出笑脸的时候,就是我和弟弟妹妹欢笑着捡板栗吃的时候。
母亲很善良,也很果敢。她不准我们兄弟姊妹任何人用竿子“打板栗”——那些板栗包由青到黄,由纹丝不露到开口吐子,母亲的意思是顺其自然,让它慢慢地成熟,慢慢地一个个子儿往下落,然后让孩子们慢慢地捡,慢慢地吃。从秋天到冬天,从冬天到板栗开花之前的早春,天天有一件事干,捡板栗,填肚子。
成天吃粥米汤,吃菜叶那阵,看到那水照人,我就发慌。母亲不慌,她说:“快把米汤喝了吧,喝了出去捡板栗!”
我们那是一个边远的小山村,山冲冲里就我们一家人。我上学要翻很大很大的山,米汤水喝得腿发软,没有那板栗,我肯定翻不了那很大很大的山。
母亲不允许任何人敲打板栗树,却乐意大湾子的人们也到板栗树下寻寻觅觅。谁捡到一大把板栗,母亲会高兴几天,她会说:“看看,我们家的板栗……谁都能捡到一大把!”
我惦念着那棵板栗树。
突然有一天,父母亲面对面,黯然神伤。我们要离开那棵板栗树了。
家当很简单。床、箱子、桌子、凳子;锅、锅盖、有数的饭碗,还有一布包板栗……搬家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板栗树留在了身后。村里要在我童年的村湾子办养猪场,小家服从大村。临别前,母亲在板栗树下足足地坐了大半天,把那粗硕的树干摸了又摸。母亲对我说,这棵树是我们家的半个米缸……
我惦着那棵树,也常去看那棵树。养猪场早散了,没有住人的几间老房子也早没了。渐渐地,我觉得那棵硕大的板栗树老了,不那么茂盛。好像也不那么结板栗了。孤伶伶地呆在没有村子的山坡上。人养玉,玉养人。树也和玉一样吗?
惦着板栗树,也就惦着板栗。在我有了工资收入之后,每年的八月,我都会买大包小包的板栗,给父母,给妻儿。
母亲慢慢地吃着我买的板栗,又满意又不满意。“好啊,又有板栗了!”母亲笑眯眯地,但是她还会说,“这哪儿的板栗啊,这哪有我们原先那棵树上的板栗好啊?那板栗,包大,壳薄,子甜!”
有一年,母亲竟给我捎来了一小包板栗,紫金紫金的。母亲捎话说,她去看那棵板栗树了,给那树松了土,拔了草……
“你去看看那棵板栗树啊!”声音有些微弱,但依然坚定。
我去了,那是板栗花开时节。田野里,油菜花金黄金黄,山坡上百合花在深密的绿色中格外显眼,还有近年新栽的板栗树已绽出了粉嘟嘟的花缕。
我寻找着。
那棵茂盛的板栗树呢?曾经的房舍是板栗的伙伴,那棵树是那栋老房子的灵魂。
草丛中露出了我曾经熟悉的柱基,那是一尊圆润的青石雕刻。顺着定位物东望,我感到吃惊,那棵曾经茂盛的板栗树静静地躺在草木丛中。
板栗树……一棵板栗树……
那时,我不敢告诉母亲;现在,我已无法告诉母亲。
(刘永国)